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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美文欣赏:三十年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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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十年多前的事。

优秀美文欣赏:三十年前的夜色

那时候,我在距我家十里开外的另一村子的一所戴帽初中学校上学。读初一。

学校很简陋,几排教室,几间老师宿舍兼办公室,没有学生宿舍。

我通家,早晚来回跑。

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时常喜欢揪学生耳朵的语文老师,在放学排路队回家的时候高声宣布,明天必须按时到校,不许迟到;到校时,男生务必带上铁锨,女生带粪篓和担,准备修葺前几天因下雨而跨塌了的厕所墙。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告诫自己不忘拿铁锨,为了我的耳朵。

回到家,天已经麻麻黑了。奶奶菜多面少的晚饭在等着饥肠辘辘的我。狼吞虎咽吃完。

在钻进被窝前再三叮嘱奶奶千万早点叫醒我,记着提醒我拿铁锨。

那时候早起,不象现在,有闹钟或手机,只要调对好就能自动报时。每天早上去学校,我靠的是我奶奶叫我,而我奶奶对时间的把握,凭的是我家的花公鸡。鸡叫头遍,我奶奶就穿衣服起来,推磨;鸡叫二遍,奶奶便撂下推磨棍去厨房给我烧糊糊汤;当奶奶的汤烧熟了,叫我起来喝完一般刚好是鸡叫第三遍。

每天鸡叫第三遍时,我就挎着老粗布做的书包,像一尾寂寞的小鱼,无声地在薄雾冥冥的夜海里穿行。

半夜,尿憋醒了。我睁开眼一看,屋子里很光亮。屋外的鸡也叫着。原本懵懵懂懂睡意正浓的我一下清醒了,我赶忙手脚并用,胡乱穿上衣服跳下炕,带着哭腔吼:“我迟到了!要揪耳朵。”双手推开屋门,顺手拿起奶奶怕我忘而搁在屋门旁边的铁锨。

跑出我家的院门,隔着墙还听见奶奶在院子里不停地说着:还早哩,我的娃,鸡才叫头遍。汤没喝,要干渴一天的。

匆忙中,我已小跑着出了曲里拐弯幽深寂静的巷道,汗涔涔在村口老坟地旁的小路上喘息了。擦汗的瞬间才感觉到憋醒我的那泡尿此刻更让我难受不已。

立在路旁对着路边的田埂撒尿之际,无意中抬眼望去,啊!好一个月光郎照的夜。

银白的月光湿漉漉洒在地上。洒在我脚下的小路上。

月光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 个柔软的网,把村庄和村庄周围的山、田地和庄稼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象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带有了模糊、梦幻的色彩,在乳白色的月光里,它们都变得轻柔,缥缈,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月光如水,浸润着山村草木,山水,田地,守护着山村的睡眠……

个人站在月色流淌的夜里,就像站在曾经的梦境里,亦真亦幻,似是而非。

脚下身边,一些不知名的虫子们在鸣叫,清脆的叫声夹杂不远处偶尔的鸡鸣声,漂浮回荡于夜的上空,使夜显得愈发沉寂深邃。

我握着铁锨,立在村口的小道上,站在月光下,沐浴着如水的月光,遥望夜幕上那璀璨耀眼的群星,瞅着黑魆魆的山梁和雾气萦绕的村子,才明白:鸡才叫头遍,起早了。

早就早。咬咬牙,去学校。

去学校要必经碾子沟,上河湾,庙地崖等几处很窨很瘆人的地方,这几处地方,就连白天正午时分,单独敢走的人也不多。就说庙地崖,我曾经亲眼目睹了当饲养员的五爷,在一个阳光如血的早晨,头朝下脚朝上倒插在崖下面一个不深的闶阆里死去的惨状;还有碾子沟,据说早些年常常有大尾巴狼出没,到如今,半夜翻墙摸进院吃鸡的崖骚狐,有人看见就是在碾子沟某一个深洞里安家或藏身;还有三娃妈,吊死在上河湾那棵最大的柳树上,上河湾一到晚上就有哭泣声,声音凄厉,人一听毛发就立马竖立起来。

月光如水一样,淡淡的从空中洒下,白茫茫弥漫在小道。

说不害怕是假的。于是我搜索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边走边用石块使劲敲着铁锨背。

白水黑路麻石头。这是奶奶告诉我走夜路的经验。去学校的路况我非常熟悉,连啥地方长着几株野刺都知道确切的位置,更不必说哪儿有流水,哪儿有袢脚石,何况在皓皓明月的照耀下。

行走到庙地崖时,虽然不间断地敲打着铁锨,可心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崖的遮掩下,羊肠小路漆黑漆黑的。看不见天上的星辰,它们都躲在了崖的那边,能听见夜猫子在庙附近的树林里啼叫不休。我擦了擦从头发梢直往下流的汗,敲着铁锨,高一脚低一脚挪步。

心如兔子一样怦怦狂跳,分明感到头发直竖,气喘不匀。我用颤抖的腔调哼起歌。那歌,也不知道是什么曲调;那声音,像蚊子在吱呜呜地叫。我仿佛看见一个吊着长舌头,眼睛淌着黑血的厉鬼从庙地崖的幽深处扑了过来……

终于远远望见弥漫在月光中的校园时,我有些虚脱。我扔掉手里的石块,把铁锨使劲插在路边的野草中,撩起衣襟,擦干满头满脸的汗水,望着夜烟氤氲的简陋的校园,恍如看见外出走亲戚几个月未归的我奶奶,终于出现在山梁半腰的羊肠小道上那般让我悲喜交加。

走进没有大门的学校,在如水的月光中,我看到紧锁的教室门窗。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的玻璃,映在教室里一排排破旧的桌子上,斑斑点点的,象许多孩子光亮的头。草绿的教室门,在月影里有些绿里带白。坑坑洼洼的地面在月光映照下,明明灭灭的,错落有致。细细瞅,又如水面般地晃动。

月光如水,普照着整个校园,连同校园里手握铁锨肩头斜跨老粗布书包孤零零的我和我身后边长长了的影子。

月刚开始西斜,天亮还要一段时间。已是人困马乏的我于是就将书包放到窗台上,铁锨横倒放在教室门口,把汗水浸透的身躯落到铁锨把上,背靠着草绿的门,坐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头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轻轻抚慰着我的少年梦;洗礼着我人生之最初的小小灵魂。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硬着头皮费劲地挤进了熙熙攘攘的小城。早起的日子,有贤惠的妻和优美的手机铃声叫我醒来。在城市的霓虹灯下,走在宽阔平坦的大街,再也用不着奶奶教我的“白水黑路麻石头”经验。川流不息的车流道上,也不会再想起让人毛骨悚然的骇人传说,更不必捡拾石块使劲敲铁锨为自己壮胆。

只是三十多年前,凭靠鸡鸣而为我烧汤,叫我上学的奶奶无法让我释怀,就那样走了——在我不经意间离我去了。而离我而去的那个夜晚,半夜如水的月光,却时不时像水一样漫过我记忆的堤岸,冲击我已日渐减少的往事的堤坝,渗透我淹没在城市喧嚣和繁闹中奄奄一息的灵魂。

三十多年前,如水的月光下,那个敲着铁锨只身上学,被汗水浸透了身躯的乡下少年,让现在的我感慨万千,怀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