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快要死了，就像一片枯叶即将要脱离枝梢的一刻，干涩的身躯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和雨，随时都可能坠落到土地。但他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膏肓的病情。他一直苦苦支撑着，用最后的力气延伸着生命，努力突破一种极限。昨天晚上，他又一次感到胃里一阵阵翻腾，凌晨的时候，解出了很多黑红色的大便。现在，他感到很累很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连说话都变的很微弱。他交代爱人，不要告诉医生，不要治疗，不想再受病魔的煎熬......
早上，老家的兄弟闻讯后急匆匆地赶来看他，告诉他过几天就要立夏了，现在正是土旺期，迷信上讲是犯重丧的。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神色，吩咐爱人叫医生来。医生检查完他的身体，告诉他，暂时不会有大的危险。他摇摇头，仍然坚持用一种自若的神态，眼角里露出一些微笑的表情，轻声告诉医生，自己还想再坚持几天，等过了立夏，就听天由命吧......几句话说下来，不停地喘息、咳嗽，眼前一片黑暗。
医生立即安排了治疗，晶莹的点滴急速地进入他的身体。他开始觉得有了些气力，听到亲人们低低的啜泣声，听到护士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听到窗外的工人们干活发出的噪音，听到树上的一群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他感觉自己还在，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被窝里有暖暖的热度。
几个月以来，这种感受不止一次的在他的身体里反复。半年前第一次吐血而住院的时候，省城医院的专家就已经交代后事了，推断他剩下的生命大概就两三个月的时间。但那个时侯他很想活下去，梦想有一天发生奇迹让自己能够像从前一样健康。为此，他和爱人搜寻了很多有关他病情的治疗信息，尝试了很多标榜“神奇”的药物，但结果都令他失望。而胃里的出血没有丝毫的减轻，一个月至少会发生一次。大出血、抢救、好转;然后再大出血、再抢救、再好转。如此轮回，一次次无情的折磨。当出血来临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临近了死亡，在生命的边缘上挣扎。他要求医生用最好的药物来救治他，心里渴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但与日俱增的死亡的威胁朝他慢慢逼近，像门外渐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一度感到恐惧和绝望。很多个夜晚，他不能入睡，担心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就无法再次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有时候他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向家里人甚至医生和护士发脾气。其实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家人，陪伴的只有爱人。爱人一直守在床边，悉心关照他的生活。他脾气不好的时候，爱人总是沉默，眼睛里永远都有流不完的泪水。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停思考死亡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这种宿命，死亡在脑子里变得非常现实生动。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期望自己再坚持下去，顽强地和病魔抗争。但病痛的煎熬让他不得不放弃这种无谓的希望，最终要接受现实，冷静地面对死亡。生命对于他也许短暂，但也足够了。五十年的风雨人生，所有的荣华和苦楚，所有的得到和失去，都将和他的肉体一起化作尘土，埋葬于地下。再没有什么值得珍惜和留恋，再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内疚和遗憾。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了，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迎春花已经鲜艳的盛开。他感到身体变得有些轻松，心情也不错，和爱人聊着家常。他感到身上有很多污垢，叫爱人擦澡，换洗衣服。下午他很想吃一顿可口的晚餐，叫爱人买来一盆什锦砂锅，尝了几口鲜美的汤汁。这天晚上，爱人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不止一次解出了很多黑红色的大便，他又一次出血了。但这一次，他早就决定不让医生知道，只想静静地等候死亡的到来。
爱人没有违背他的意愿，只是给老家的兄弟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够下来帮忙了却后事。老家的兄弟问，能不能等到立夏之后?...但现在，他真的没有再坚持的力气了，只希望自己闭上眼睛，睡着后，不要再醒过来。
睡了，做了一个梦。梦见像很多年前的家里，父亲正坐在炕头卷烟，母亲在锅灶上做饭。父亲笑着说，你来了啊，家里吃个团圆饭吧...你看看，立夏了，山上的草青青的......
忽然醒来，问爱人，山上的草绿了吗?爱人看了看窗外，答，还没，还得几天吧......
本文作者： 明•問
公众号：采风读书会